新年過了,弟妹們約我們夫婦出去郊遊。老實說,與他們同遊是覺得應該多與他們見面,「遊」的興味並不高。在心�,是我這個老哥哥陪他們走走,何況對臺灣的郊外風光我已經很失望了。 臺灣的自然風景之美是沒有話說的,可惜的是我們的同胞並不加珍惜。為了生活,我們不能不開墾,不能不建屋,但有所興建就不免破壞那美好的自然。這也許是自老祖宗開始就立志要征服自然的緣故吧。如今本事大了,用推土機代替人力,雖沒有成功的征服,卻有破壞的效果,因此臺灣的郊外幾乎不能看了。
在我年輕的時候,偶爾去鄉間走走,曾為臺灣的農家風光所吸引,使人想起藍蔭鼎先生的畫來。那時候,我甫自歐洲山城旅行回來,感覺到人類文明在處理與自然的關係上兩種態度,都有其可敬之處。西方人確實是要征服自然的,他們自中世紀以來就開始把城市蓋在山頭上,自上而下俯視自然的原野。照理說,這樣的征服是徹底的破壞,應一無可取才是。但他們用人文取代了自然,建造出非常美麗成功的市街建築,以至於使人陶醉而不忍離去。德國的浪漫之道與義大利的山城就有這樣的魅力。
在當時落後的臺灣的鄉間,因為低度的開發,在山邊、溪旁可看到的農家,就圍擁在樹叢或竹林之間,如同舒服的徜徉在大自然的環抱�。農莊的紅瓦頂與彎曲的屋脊像孩童向自然伸出的手臂。當時的我很驕傲的認為,我們的自然就是擁抱自然。雖然在科技上落後,在文化上卻是領先於西方的。
然而嗣後的若干年,臺灣科技的進步使我了解我們並不是真正的愛好自然,我們原就有「愚公移山」的想法了,所以一旦掌握了技術,就把做為生命之母的大自然忘掉了。臺灣的鄉間漸漸的粗糙的邁向都市化了。為什麼說「粗糙」呢?因為鄉間缺乏一種內在的力量,沒有產生自己的建築文明,只能拾大城市的牙慧,把城�建造違章建築的本事學來了。因此鄉間逐漸發展成第四流、第五流的城市,滿眼都是凌亂的招牌,隨意的搭建。這樣的態度甚至使用到農田上,我所懷念的農舍完全消失了,出現了各種古怪造形的住宅。
這使我忽然間想到當年老街沒有老的年代。
原來臺灣從清代以來就有在原野開闢市街的本領了。我請教懂得臺灣發展史的朋友,才知道拓荒者的精神很早就發揮在經商上,所以隨時都可建街,只要有商機在;這一點與歐洲的中世紀並沒有什麼分別。這些隨處建造的市街,大多在貨物交流的路線上。一旦落實為街,就會因繁榮而提高生活品質,並進而建造可以留傳後代的房舍,逐漸形成令後世驕傲的聚落。
但是,為什麼歐洲的山城可以流傳下來,保存幾百年而成為歐洲文明的驕傲,而臺灣的老街卻逐漸衰老呢?仔細想想,歐洲的山城融於地方文化,有了自己的生命,臺灣的老街卻是為了經商。當貨物流通的路線斷絕的時候,它的商機喪失,生機就不存在了,建築就只剩下軀殼,等待後人去破壞了。
因此,老街沒有力量持續的創造出地方的人文景觀。
民國六十年代,尚沒有高速公路,我為了每周末自東海大學到臺北處理事務,開了一部小車,經一號公路來回一趟。記得第一次北行,過了新竹,到一個稱為湖口的地方,因故略作停留,記不起來當時何故走進了老街,看到了成列的街屋,使我眼睛一亮。我非常訝異,怎可能在此偏僻的鄉間會有人建造如此精緻的紅磚店屋?到了臺北,查資料知道,原來是日本人於民國初年,在清代商店街的基礎上建造的西式正面。我心�想,所幸這�的商機消失,這條街沒有被拆掉改建水泥樓房,才保存了下來,與鹿港的情形有些類似,但也因此而未能發展為有人文氣息的市鎮景觀,只能當古蹟看了。
後來我知道,自清末到民初的近百年間,臺灣發展出不少這樣的老街,大同小異,只是因財富的多寡,建築的裝飾有繁簡之別。沒有經過日本人改造的,則大多因失去生存的條件而違章建築化了。
由於為去拜訪李梅樹教授生前所親手督導建造的三峽祖師廟,曾順便看了一下著名的三峽老街,才發現日人所建的較富庶的商店街居然可以與臺北的迪化街相提並論。這該怎麼說呢?
散布在鄉間的老街,大多是紅磚砌成的,有些一層,有些兩層,但都有一個拱廊。它的主要特點是各商店之間上簷是相連的,全街一體,每家大同小異,只有在正面拱壁的匾額中刻了店家的名稱。考究的人家在紅磚門面上砌一山牆,或尖、或圓、或方,上面貼些刻花的裝飾。在繁華的年代,幾乎是利用地方品味做出巴洛克式裝潢,很引人注目。但是整個街面的基調是紅磚,予人以樸實的、統一的感覺。
迪化街的味道就不同了。雖然同樣的拱廊、拱窗,卻沒有一體感,大家都緊靠在一起,卻在外觀上各有不同的表情,有較勁的意味。這樣一來,老街的老味就降低了,商家的生意經就突顯出來。建築表面因為增加了日式洗石子的面材,多了些變化,花樣可以翻新,紅磚的親切感不見了。到後期,在迪化街上多了三層的店面,出現了全灰的外觀,與由深灰與淺灰構成的街道。老街就這樣逐漸消失了。
話說回頭,弟妹們約我們到郊外走走,說是要去南庄老街,這「老街」二字多少引起我一些好奇心,因此就打起精神,與他們一起上路了。離開高速公路後,沿途經過不少山嶺與市鎮,由於沒抱什麼希望,雖無美景,也沒有感到失望。倒是沿途自車窗遠觀中央山脈的群峰疊巒,令人有心曠神怡之感,總算不虛此行。
可是老街在哪�?走了不少的街道,車子行過市街,隨著招牌的指引,居然又出了城,看到一幢嶄新的遊客中心,才聽說老街到了。原來老街就是一條人擠人的,賣美味小吃的巷子。我想看的市街建築真正消失於無形了。很難想像,當年的新街是什麼樣子。有人告訴我,南庄從來沒有紅磚砌成的老街,只是日式木屋的巷子而已。可是今天連木屋的格調也看不到了,僅有亂糟糟的賣食物的攤子,讓貪吃的觀光客試吃。
我們一行自號稱的「老街」出來,都買了些食物,總算有所收穫,決定先回城�,到預訂的旅館休息一下再說。晚餐時,我們商量第二天要到一個真正的老街,大溪老街去看看,心�才算有點著落。
也許離臺北比較近吧,大溪的街上滿是遊客,已分不清是老街還是新街了。應該是靠了老總統行館的福蔭,商機不錯,一、二層的老店面與更高的樓房夾雜在一起,廣告與招牌成為統合新舊的元素,一時之間,會把老街的存在忘記了。與比較純淨的湖口與三峽比起來,細心的遊客可以看更多的花樣來。它們是不是代表不同的時代,反映了不同的年齡呢?
大溪老街的建築特色是很難判斷年代的各色各樣的山牆飾。這本是日治時期自西洋傳來的巴洛克裝飾,開始是由紅磚砌成的簡單花樣,後來改用水泥塑成,表面用洗石子,材料的可塑性增加,塑出的花樣開始熱鬧了。但是何時開始把地方傳統在廟宇上使用的裝飾搬到商店的正面,需要認真的研究才知道。今天只能猜測在日治的後期,匠師們就放開胸懷,極力裝飾店面了。可是那些過分繁瑣的裝飾,甚至有交趾燒之類的東西,恐怕是光復之後的作品了。我們注意到有一家還使用彩色呢。
大溪已經沒有一條完整的老街了,商機帶來的是使若干店面改建為三層或更多的樓房。應該是近年來的建設吧,因為他們似乎注意到老街的傳統樣貌有保存的必要。他們的做法,一種是保留街面,在後面建樓房,使原有的店面看上去像屏風,一種是索性拆掉改建高樓,在高樓的表面,還使用了傳統的裝飾紋樣。他們的希望是欲擴充了使用空間,又保存了老街風貌。
對於一般觀光客,他們的目的達到了。可是偶爾有我這樣挑剔的遊客,卻覺得一條原本風格明確的老街,如同古文物一樣值得我們去品賞的,如今竟被裂成片段了,實在可惜。拿起相機,無法找到適當的鏡頭,只有找到幾處剩下的早期店面,留影存念。
大溪老街的斷裂感,是店面少了連續感,不但紅磚與洗石子面間雜著,面街的拱廊形式也是多種間雜:有單拱,有三拱;有圓拱,有平拱;支柱有圓、有方。店與店間的分隔柱,也有紅、灰相間的花樣。這些不同的元素自由運用起來,熱鬧之極,卻少了和諧、統一的感受。我站在街中央,揣摩著,這才是我們的民族從心底�所喜歡的街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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