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巴黎四天後,我買了把傘。 這幾天來,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一見下雨的徵兆,我便穿上防水風衣。結果下了沒幾分鐘,天空又暫時放晴了,我只得再度脫下風衣。
儘管脫脫穿穿十分不便,我並沒有特別想買把雨傘,直到星期一上午,才突然有股買傘的衝動。當時,我正在左岸聖傑曼德佩區的大街小巷中閒逛,念頭浮現時,人不偏不倚就站在聖傑曼大道的一家傘店前。
它並非普通的傘店,而是一間專售優良手工製品的老鋪,櫥窗展示品讓人看了眼花撩亂,鑲邊的精巧傘具全然不是我的風格,可是,那是雨傘沒錯。到了店內,親切的老闆娘告訴我,他們從一八三四年開始製造傘具,又介紹我看了兩款雨傘,一長一短,兩把都有精巧細緻的木雕傘柄。
我拿起灰色短柄那一把掂了掂,決定買下。老闆娘開口跟我要了兩百四十歐元(約新臺幣九千六百元),我乖乖交出信用卡。
在接下來的十分鐘,我試圖釐清剛剛發生的事。我居然花了兩百四十歐元買了一把傘?這把傘固然耐用,但與一把二十四歐元(約新臺幣九百四十元)的傘會有顯著的差別嗎?
走出傘店時,我心想:不過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這是我不曾在巴黎做過的事,甚至是我從不可能想像到的事,而那正好就是我在這�的原因。這十幾年來,我每兩三年就來這�一趟,我想看看,在這樣的城市�,我還能遭遇怎樣的新鮮經驗。我在巴黎首度嘗到小牛胸腺,我在巴黎買下人生第一套套裝,我得知原來大方走出一家待客之道惡劣的餐廳也無所謂,那也是在巴黎。
我不是巴黎萬事通,但是對這個城市非常熟悉,由於熟悉,近幾年來的活動範圍愈來愈局限,大多集中在右岸。因此,當我準備到巴黎停留一周時,我不想重遊自己特別喜歡的地方,耽溺於懷舊的氛圍中。我要看看自己能否帶著初訪的心態重新體會巴黎,欣賞依然陌生的景色。這座城市必然還有我尚未發掘的小館、藝廊與神祕爵士樂俱樂部。
抵達巴黎的第二天,我登上蒙馬特的小山丘,不斷尋找低調的驚喜,例如蒙馬特墓園穩重安詳的高牆、知名作曲家故居的牌匾。幾分鐘後,我瞥見一則套房短期出租的廣告,於是下了決定:我要在巴黎擁有屬於自己的小角落。
一個小時後,我站在新裝潢的七樓小閣樓,透過唯一的窗戶往外眺望,看見可能是在巴黎可看到最美的景致─從東邊的蒙特伊到布隆涅森林,視野毫無障礙,高塔、拱頂、雙重斜坡屋頂,還有那曲曲折折的塞納河。在接下來的六天,我每日清晨將一邊喝咖啡,一邊欣賞這幅風光。公寓本身只有四坪大,但整座巴黎就是我的起居間。
蒙馬特則成了我的後院。一晚,我見一名捲髮女子坐在臺階上聚精會神地捲菸,在她正上方的窄窗內有另一名女子在鏡子前翩然起舞。而鋪石路的對面,有位母親在戶外的餐桌旁搖晃著小嬰兒,這溫情的一幕籠罩在小餐館柔和的黃光之中。
當然,我不準備只把心留給蒙馬特。
巴黎第十五區是住宅區,就我所知,沒有觀光景點,沒有歷史遺跡,也沒有文化機構,那�有的是真實的日常生活,對我而言,這與羅浮宮鎮館之寶「勝利女神像」同樣深具魅力。我在廣場與小公園迂迴漫步,歇腿時吃份火腿三明治,旁觀四周發生的活動,偶爾瞥見窗簾後的現實人生。
往塞納河走去時,我經過一間老舊的磚造中學校舍,再往左邊道路盡頭一看,當場停下了腳步。哎呀,老街的盡頭居然聳立著一幢現代主義風格的摩天大樓,縱然與四周環境格格不入,我依舊覺得它很迷人。
我掉頭往東走,眼前的景色突然變得十分熟悉。就是這�。十三年前,我還在念書的女朋友就住在四十七號這幢屋內,有一晚我們忘了帶公寓的鑰匙出門,只好在這條路走下去的那間小旅館窩了一夜。而今她已是我的妻子。
繼續回想這段偶然浮現心頭的往事之前,雨滴開始落下,我撐起昂貴的傘,往前再走下去。也許,我終於見識到了真實的巴黎。它是一間神奇的露天電影院,就在我們拍攝新鏡頭之際,回憶的幻燈片在這�依舊一張接一張放映著。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