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和妹妹回想童年往事。我立刻便想到母親給我們小孩訂閱的《國語日報》,以及她給我的第一盒粉蠟筆和畫紙。相信她絕沒想到暗地�在培養一個未來的塗鴉寫手,就像後來父親帶我去拜田曼詩學國畫時絕沒想到這一步可能便造出個藝術家來。小學時放暑假除了學校規定的暑期作業,母親還要我們寫日記練書法。我們倆都記得和父母一個鄉親(我們叫他大肥阿伯)學《千家詩》,他星期天來,對我們一句句講解唐詩,要我們背,我們就乖乖背了。不記得維持了多久,只記得學得很有興味,當時背的一些詩現在還記得,像「映門淮水綠,留騎主人心。明月隨良掾,春潮夜夜深。」 更久遠的往事:母親還在金山小學教書時,臨時沒保母的日子便帶了稚齡大弟去教課,把他安在教室前一個角落,用粉筆畫個圈吩咐:「只可以在圈�玩,不能走出圈外。」於是大弟便在圈�玩耍,要小便了便這�一滴那�一滴,最遠也只到圈子邊邊。
可以說大致上母親給子女的圈子相當大,雖然我們還是不免有時要踰矩越界,那是出於小孩天生不愛受管,而不是因為母親不合理。我不記得她對我們做過任何不合理的事,或講出「你們小孩子知道什麼」這種鄙夷的話;而是恰恰相反,簡直合理得過了頭。高中時我對母親說要學素描,她立刻就答應了。妹妹要學彈鋼琴也是。大學時我要找美國老師學會話英語,學費不便宜,她一樣沒多想就答應了。其實她遠可說沒錢,愛莫能助(我也多少知道家�經濟拮据),但她一向原則是只要子女有心要學,就算負債也要成全。
寫到這�想到另外兩個母親:美國總統歐巴馬的母親安•鄧恩,和前一陣紅遍美國媒體的虎媽蔡美兒。安和蔡美兒都是強硬的母親,注重子女教育不遺餘力。不同在價值觀:安著重培養子女挑戰主流、獨立思考,蔡美兒在灌輸女兒接受權威、追求掌聲和成就。這個不同可說天南地北。
美國新近出版了《紐約時報》記者珍妮•斯考特寫安的傳記,書名意味深長叫《獨特女子:歐巴馬母親沒人說過的故事》。記得當年歐巴馬競選總統時我讀他的回憶錄,當時便為他母親安的種種前衛果敢行徑「驚豔」不已。分明是她給了兒子超越膚色種族貧富貴賤的基本價值觀,分明是她教他要反求諸己獨立思考追求正義公平,分明是她讓他站在她的肩上高瞻遠矚一個簡直難以想見的理想未來,偏偏他的書名卻叫《來自父親的夢想》。現在歐巴馬才甘願坦承:「天真和理想主義是她的一部分。我想也正是我�面的天真理想主義。」但那時他對母親幾乎是輕描淡寫,有時語氣甚至帶了輕視和貶抑?─?既不公也不誠,讓我對他有點失望。於是寫了〈母親的眉毛〉,為安打抱不平。現在《獨特女子》出版,安得以還原做她浪漫勇敢的自己,而不須附屬於歐巴馬片面的競選論述。
相對,虎媽蔡美兒窮凶極惡的教法讓人錯愕。一個受過高等教育享盡了美國文化好處的人(那自戀自得的口吻便十足美國風),卻回頭死巴住中國文化�的過時糟粕當神明崇拜,步步打著中國和親情的名號揚揚得意,加上字�行間張牙舞爪的虛榮和驕氣,讓人反胃:竟有這樣豆腐腦開倒車的現代父母?這樣無知淺薄的大學教授?
做父母是藝術不是科學,沒一套公式可用,但起碼有歷史、哲學、心理學等等可供參考。對中國歷史有點知識的人便會知道,父母至上威權高壓的古老中國填鴨教育法製造出來的,上是滿朝搖頭死背軟骨奴性只知跪拜君王的八股書生,下是滿地唯唯否否陽奉陰違專愛取小徑貪小便宜的老百姓。也許因此中國幾千年改朝換代不過是新瓶舊酒,年號不同但始終翻不出一人高高在上百姓匍匐在下的老套。文人士子再怎樣搖頭晃腦的真知灼見,終究只在謀求怎樣幫帝王鞏固權力打造誠惶誠恐的孝子賢孫和無知順民,名為禮教。所以魯迅終生為文大力批判,尤其為孩子講話寫了〈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批判中國舊式教育父權神聖思想的謬誤是「毒」,指生出小孩不是給子女的恩典,孩子不是父母的延長而是自己,應該「解放孩子……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我天性好強,又學的是法律和教育心理學,翻看《虎媽戰歌》因此好像坐老虎凳痛苦不堪,再加上文字乏味如流水帳(只配用翻的),不知多少次想把書摜到牆上看它頭破血流。
有趣的是一路冒煙到最後竟然不氣了。蔡美兒沒我幸運有個通達的母親,碰到一個強硬高壓會口出「廢物」罵人的父親,就以為得到了天下最好的家教一心要如法炮製,非得逼到讓子女發狂生恨才自覺得法。她似乎完全無視自己思考「邏輯」(若有邏輯可言)的龐大漏洞:她同是耶魯法學教授的先生(她以「我真好運,我先生英俊聰明……」來公然炫耀)便是她鄙視的美國開明教育下的產物,並沒就因此被「毀了」。即使她最後「認輸」,也不是從根覺悟自己有錯,而是碰到了一個旗鼓相當不吃她那一套的二女兒。至於她自己(無疑得意非凡)的「成就」(如果她肯虛心自省並參考心理學和最新基因學研究的話),恐怕是出於天性爭強鬥勝,而未必是因為父親逼迫的結果。
兩年前公公去世後,一次談起對死者的感傷,我對B說:「老實說,我覺得你對父親的悲比不上我對母親的悲。」
悲能比嗎?這種說法有點像電影《奇愛博士》�,原子彈轟炸機已在飛往俄國途中,美國總統在電話上和俄國總理比賽誰比誰更難過那一段荒謬對話。可是我有我的理由。
我曾不只一次對人說:「我媽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不用說是出於偏見,然也是事實。現在我還是這樣認為,不只因她是我母親,而因我是她女兒,得以就近鉅細靡遺地看見她這個人的�外全部:她善良真純,幾乎不含雜質。
魯迅寫他母親,自學到可以讀文學作品的程度。我想到我母親。
讀到安在歐巴馬小時親自早起教他念書,我想到我母親。
齊老師《巨流河》�寫她母親在幼子死後偷偷到後院哭泣,我也想到我母親。
法國片《天堂路五八八號》�,深情描述原籍阿米尼亞的主角和父母,尤其是和母親的感情。其中一幕,父親死後主角回家陪伴母親幾天,一天早晨在喝咖啡時,聽到前面母親在裁縫店�和一名來取訂做衣服的女顧客對話。價錢早已說定,顧客卻硬要進一步折扣,母親溫和應付,最後兒子聽不過了走進店�插手,當面指出顧客霸道無理,既然這樣不要錢了免費奉送。顧客氣沖沖走後,兒子對母親說她溫和應對充分顯出了誰是真正的貴婦。不用說,我又想到我母親。我幾乎處處都想到母親。
普魯斯特在《往事回憶錄》�寫他小時每晚一定要母親親吻後才願上床,不然就沒法安睡。我們和母親間沒那種卿卿我我的依戀,有的是敬愛。這份感情隨時間而愈發加深,因為愈長而愈體悟:我們做不到母親的半分半毫。
不談親情,一個人怎樣衡量自己的父母?是看子女的成就嗎?
不管有沒有歐巴馬這個總統兒子,安都是一個獨特可敬的不凡女子。
我格外在安身上看見我母親,因為她們個性上素樸、同情弱小、拒斥名利、堅持原則和理想的地方非常相似。儘管母親沒博士學位也沒豐功偉績,只是一個無《巨流河》可寫的平凡女子,但我們幾個子女和她一比便縮小了,雖然我們學位比她高。
魯迅兒子寫他父親教育他是「順其自然,絕不願戕害性情」。母親教育我們也是,嚴加管教而絕不扼殺子女自我。設使母親當年以虎媽手段來對付我們?我不禁毛骨悚然,想起《紅樓夢》�賈寶玉滿腦功名的古板父親賈政,和罩在父親陰影下而一生鬱鬱不歡的卡夫卡。幸好母親不是那樣的人,她全身上下沒一根唯我獨尊的骨頭。感謝母親給我們家花的溫馨、野花的自由。
以前陪母親上市場買菜,菜販豆腐販總會熱情喊:「張老師,張老師。」在街上遇見家長,也是一樣熱情喊:「張老師,張老師。」
這時,遠遠地,我看見母親走來,形象愈來愈清晰,我看見她溫和的眼神謙沖的笑容,不斷不斷地走來。我想和學生與家長喊「張老師」那樣喊:
好一個女子, 好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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