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家�的時候,我從來沒想過在屬於爸爸的特別日子,買份禮物讓爸爸高興。離開家獨自來到臺北,我才懂得思鄉。父親節或是爸爸的生日即將到來,我就開始費心選擇禮物了。從此,禮物成了我對爸爸的一種思念,選好了禮物,歸程就開始啟動了,我緊緊抱著禮物,在轟隆轟隆的車聲中,慢慢奔向那個讓我思念不已的家。 有一次,任教的幼稚園不准我請假回去為爸爸慶生,任憑同事百般挽留,我堅決辭職,那種罕有的執著,嚇呆了一些不曾離家的同事。背起了行囊,我很瀟灑地離職走人。有一年,爸爸正好來臺北開會,我陪他去選一件風衣當禮物,他很高興。儘管當時的天氣並不冷,他一直穿著不肯脫下。
還有一年父親節,我沒有回屏東,打電話給鎮上熟識的麵包店,請他們幫我送一個蛋糕給爸爸。中午,我打電話回去,媽媽說爸爸正吃著我送的蛋糕,是他最喜歡的巧克力口味。後來蛋糕店來電告知,不用匯錢下去,因為他們決定要為我的孝心盡點力。其實,當時我正好缺錢,買不起禮物,也付不出回家的車費,我的窘境不敢讓別人知道。事後,我帶著禮物去蛋糕店道謝,還清了他們代盡的孝道。麵包店又送了我一大堆東西,我始終覺得自己欠麵包店一份情,但是我對爸爸的那份心意,並沒有被任何人取代。
記得小時候,爸爸每天都在內廳刮鬍子,我會為他準備好一盆熱水、香皂、毛巾和一面圓形的立鏡。我在一旁擰乾熱毛巾,遞給他擦拭、熱敷。我把毛刷在香皂上來來回回刷出泡沫後遞給他,他把大半的臉塗上肥皂泡,仰長脖子,「呷─呷─呷─」剃刀很威武地,很有節奏地越過下巴、鬢角……偶爾,他會用眼角向下瞄著立鏡,我一直坐在小板凳上,仰頭四十五度望著他。刮好鬍子,他用手掌來來回回撫摸,覺得滿意了,才在臉盆�清洗剃刀,剃刀很利,他從不讓我觸碰,總是自己擦拭乾淨,收攏。之後他抹上髮油,一邊梳,一邊用指腹修整髮形,慢慢地梳亮那頭烏黑的頭髮。髮油的氣味漫了一屋。
那時我讀小學低年級,當時學校教室不夠用,低年級學生採二部制上課,一星期讀早上課,一星期讀下午課。我最喜歡讀下午課,上午我可以在家�晃呀蕩呀,找些什麼事情來做。看到牆上爸爸的行事曆寫著「開會」,我一定會起個大早幫爸爸擦皮鞋。拆掉鞋帶後,先用牙刷徹底清除接縫上的泥垢,再用大刷子刷去鞋面上的塵埃,才用濕棉花沾點鞋油在鞋面上打底,然後把鞋子套在小腳上,拉扯長條形的棉布,一左一右,一前一後,來回好幾次擦拭鞋頭。有摺紋的地方,用嘴巴哈幾口氣,順著紋路輕輕地擦拭,然後擦拭側邊、後頭。我把鞋子舉得高高的,鞋面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覺得很得意。我穿上擦好的皮鞋在屋子走了幾趟,「喀啦─喀啦─」,邊走邊掉,實在很有趣。鞋帶綁好後,我小心翼翼把鞋子擺在樓梯口,等待。抬頭仰望爸爸一步一步走下樓,把鞋拔遞給他,「啜─」一聲,套進右腳,「啜─」一聲,穿好左腳。我笑盈盈地恭送爸爸出門,即使是背影,又黑又亮的皮鞋讓爸爸看起來更加有精神,更加光鮮亮麗。
出嫁那天,我端著茶向爸爸、媽媽辭別,忍著淚水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向前去,一抬頭就望見爸爸深情的眼神,他叮嚀我:「孝順、聽話、相親相愛。」說完那八個字,爸爸就哭了起來。我才發現平時不常跟我說話的爸爸,從不會跟細心擦皮鞋的我說聲「謝謝」的爸爸,竟有這般細膩的感情,我從沒想到爸爸對我竟是如此不捨,也跟著哭花了臉,當我被攙扶上了迎親車,還不斷回首望著爸爸。
此後,爸爸的那份柔情總是不斷地呼喚我回娘家看望。
平日,爸爸總是西裝筆挺,走起路來抬頭挺胸,於是我想到送給爸爸黑傘。可以想像:他打著我去年送的領帶,別著前年買的領帶夾,風和日麗微風輕吹,他走在馬路上,蹬一步就甩動一下黑傘,真像個英國紳士,所有的路人都會停下來看他,他會很驕傲地說著:「這是我嫁去臺北的女兒送的。」「啊,多貼心的女兒。」路人都會羨慕他有這樣的女兒吧。
爸爸八十歲生日的前兩天,至親好友都趕了過來,我站在大桌前凝視他良久:爸爸還是很年輕,烏黑的頭髮抹著亮亮的髮油,依舊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別上我送他的領帶夾,胸襟還別著內政部頒的三等獎章,對我慈祥地笑著。我捧著飯趨向前去,深情喚著:「爸爸,吃飯了。」想到不能再和爸爸同桌吃飯,望著爸爸的神主牌位,我痛哭失聲。
整理爸爸的遺物時,發現我送他的那件風衣,雖然拜拜時被香燃出兩個大洞,媽媽說,爸爸還是穿進穿出,捨不得丟棄,抱著風衣,突然好想再幫爸爸擦一次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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