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常穿一件鐵鏽色與巧克力色的舊格子襯衫,身上常有一股甜甜的石南菸斗的菸草味和盆栽培養土的氣味。他是個溫暖、兩眼炯炯有神的人,那種會讓他的兒子和他一起依偎在搖椅中,在他的襯衫衣褶中熟睡的人。「你該起來了,我的腿麻了。」他會喃喃抱怨,然後把我放在地毯上。他在任何場合都喜歡扮鬼臉,尤其是照相的時候,或有其他兒童在場的時候。這些鬼臉有時讓我咯咯笑,有時──好比他扮猴子臉的時候,會讓我忐忑不安。 他的衣服舊而柔軟,所以我很喜歡爬到他身上。他不喜歡穿新東西。我的父親總是穿一雙又舊、又笨重的硬皮牛津鞋,而且他連在溫室內工作也要打領帶。他平時閱讀《電訊報》與《讀者文摘》,是那種喜歡吃小圓餅與蜂蜜、臉上蓄著整齊小鬍子的那種人。但是,我的天,他的脾氣也不小。有時他會忽然「砰」的一聲,像獵槍發射子彈一樣爆發。好比他有一次逮到我伸手在我母親的皮包內找麥芽糖吃,或母親做了十二個小鬆糕,而我一口氣吃掉六個的時候。
我的父親從不上教堂,但他每天晚上臨睡前會跪在床邊,雙手捧著臉禱告。他很少罵粗話,但有時會罵人家是「渾蛋」。我記得他有好幾次罵歌手,先是罵凱西•柯比,不過他有一次說她有點「高雅時髦」;其次是佩托拉•克拉克。有時他也會買她們的唱片,星期天等我聽完我唯一一張唱片─一張刮傷的湯米•史提爾唱的四十五轉《小白牛》後,他便播放她們的唱片聽。老爸超愛他蒐集的女聲唱片,阿爾瑪•寇根去世那天瞧他哭得多傷心。
溫室是我父親的避難所。我始終沒搞懂到底溫室是他的氣味,或他身上是溫室的氣味。冬天晚上就寢前,他會出去把那口老舊的煤油爐點上,保護他種的嬌貴的海棠與番茄。我還記得那個黑夜的晚上,煤油爐熄滅了,害他的海棠花都結霜。
他很喜歡吃雪利水果海綿蛋糕。雪利水果海綿蛋糕和那可怕的火雞剩肉雜菜煲是他唯一會做的兩道菜。這火雞雜菜煲是每個人的「節慶日噩夢」,食材年年不同,但雪利水果海綿蛋糕卻有一成不變的作法。他通常用現買的奶油蛋糕卷,就是用玻璃紙捲得緊緊的,每次拿出來都免不了把海綿蛋糕捏凹下去那種。做這個的蛋糕卷一定要夾覆盆子果醬才行,不能夾杏桃果醬,否則就顯不出它在玻璃盅內的螺旋狀果醬紋路。雪利水果海綿蛋糕一年雖然只做兩次,但每次一定用掉一整瓶雪利酒。其次,還需要一個水蜜桃罐頭和一點罐頭內的糖漿。他會把海綿蛋糕卷仔細浸泡在雪利酒和水蜜桃罐頭的糖漿�面。接著是卡士達(蛋奶凍),把卡士達放進雪利水果海綿蛋糕內的點子算得上有違天理,但父親認為萬萬不可少。我想,假如父親的雪利水果海綿蛋糕是人類的話,那它就是一個小丑,穿條紋長褲的紅鼻子小丑。他會用「鳥牌」卡士達粉做出鮮黃色的卡士達。他把卡士達倒在果醬上,以高度的小心謹慎,不讓卡士達滲出切片的蛋糕卷外,或沾在玻璃盅上。它的成敗與否顯然攸關個人的榮譽。
等放涼後,再在卡士達上鋪上一層打發的鮮奶油、蜜漬櫻桃,和整顆的去皮白杏仁。他絕不放銀色的小糖珠(他覺得那樣太普通),也不放巧克力米(他覺得吃起來會太膩),只放整顆胖大的杏仁。他也不將杏仁預先烤過,即使烤過會讓杏仁的味道更香。後來那幾年,我的繼母建議添加各式各樣五彩繽紛的食材,他後來把每天閱讀的《電訊報》改成《每日鏡報》或許也是聽從她的建議。
整個聖誕節的成功與否端賴那根超大的壓花湯瓢挖出第一杓蛋糕所發出的聲音來決定。如果發出類似響屁的聲音,那就是天籟。若是一聲不響的蛋糕,那就是惡兆。蛋糕發出的聲音愈大聲,這個聖誕節就會過得愈好。奇怪的是,父親的姐姐對果凍也有相同的看法──果凍愈硬,發出的聲音就愈大,即使在她的一百歲生日茶會上,老太太也會高興地咯咯笑。
你一定想不到一個會抽香噴噴的菸草、會種粉紅色海棠花、會做出軟滋軟滋蛋糕的大男人也會很可怕。父親的脾氣、他的暴躁、他的大聲斥喝不但讓我的母親、我的兩個哥哥,還有園丁心存畏懼,連那個偶爾送錯牛奶的好脾氣送貨員也怕他三分。有一次我睡覺前沒刷牙被他當場逮到,他對我怒目而視,一張臉漲得通紅,一手舉得高高的,害我嚇得當場在臥室門外尿在褲子上。儘管他有那些柔軟的襯衫,還會抱我,又會做蛋糕,但我還是非常畏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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