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日 星期三

太平洋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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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5/02 第501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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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講義 太平洋的浪
童年•火車•記憶深處
 
幸福講義

太平洋的浪
文/柯裕棻
某日我和朋友到信義誠品書店聽講座,活動單位請來了臺東的歌手巴奈現場演唱。這是在書店的公共空間,明亮,寬敞,安靜,秩序井然,不像專門辦小型演唱的Pub那麼昏暗凌亂有蒼涼的氛圍。我還愣想,這空間不太適合,巴奈的聲音嘹亮足以響徹縱谷,在這麼規馴的圈牧場所,她那野放的聲音要怎麼奔跑呢。

我們坐在最後一排,一開始還覺得座椅這麼一排一排好整齊,好乖巧,空曠寥落的。不久,巴奈來了,頭上繫著條大黃巾,肩披紫花巾,和她先生兩人風風火火的走來。原本安靜的場子氣氛立刻不一樣了,他們帶來某種浮動的力量和聲音。他們坐下,也不多說,隨即開始試音,調音,一邊試一邊和聽眾笑談。那場地立刻就在她的掌握�了。她說,哎這空間好規矩不習慣唷,嘿嘿笑著。瞇瞇眼圓圓臉的笑,滿頭捲髮也笑。

她試了一陣子,那隻麥克風不怎麼對她的音,試過幾次之後,她豁開了,說,欸算了,那就開始唱吧。吉他一刷,她的聲音霎時灌滿整個樓層,清朗開闊像夏日晴空,起伏如風中搖擺的稻田,明亮遼遠一如太平洋無垠的綿延的海岸線。她的聲音改變了這拘謹有節的小空間,固態的結構溶解了,無形的秩序崩解了,一切都化為和煦的聲波,柔軟卻有力,清澈又渾厚,牆面退遠屋頂消失,歌聲一波波摟住每個人。整個樓層的人群全湧上來,密匝匝擠滿周邊的走道和空間,眾人屏息凝聽。

一個孩子在遠處啼哭,這本是惱人的事,巴奈笑說,你們聽,他也有他自己的節奏呢。於是又唱了一首慢歌,那遠處的孩子彷彿聽見了,一拍一拍跟著哭,竟漸漸變成數拍子,然後就靜了。

後來,某支曲子她要大家唱合音,雖說是合音其實只是簡單的「呵嗨喲」。試了一次,眾人接得零零落落,又再試一次,三拍,很簡單,要有力。大家還是接不上。

她便說:「要想像海的波浪,『呵嗨喲』就是海的三拍,是海的力量推著你。你們看過海嗎?在海�游過泳嗎?是海浪的感覺。」

於是眾人又唱了一次,這次對了。

我沒辦法跟著唱,我受了意外的震撼,淚眼模糊,我全身緊繃拚命忍住眼淚,彷彿化為一塊礁石抵著眾人的聲浪。海浪,海的三拍子,呵嗨喲。我深刻知道海是這樣,我太知道海的波浪和拍子,臺東的海,太平洋的浪。我全身都記得那感覺那力量和溫度,不可抗拒的推力,又溫柔又強大。哎,我想家了。

全場的人高聲齊唱「呵嗨喲」,愈唱愈高興,像海浪一波一波增強,我無法思考,內心激動澎湃難以抑制,只能拚命忍著莫名浮現的淚。旁人不懂我哭什麼,歡欣鼓舞的和聲怎會流淚呢。可是,可是,礁岩上的浪花是我的心情。

原來我的哭點在這�。聽搖滾樂時我會莫名在某些歌的前奏揚起時特別高興,或是聽見某個吉他和絃時感到天堂的召喚,但我不會因此而流淚。

只有這種時候,不假外求的,從身體深處的記憶被召喚出來的家的情感,像海一樣溫柔有力,無法抗拒,推著我,面對自己。


童年•火車•記憶深處
口述/樊瓊霞;撰文/劉幸玉
(圖/廖麗萍繪)
童年時,一年一度的盛事就是暑假全家搭乘火車回雙溪外婆家,它同時也是我們兄弟姐妹一年�最最快樂幸福的一件大事。

在遠行當天,一家六口:爸爸、媽媽、大姐、二姐、哥哥和我統統要起個大早,因媽媽深恐錯過火車班次,總在天未亮時就叫醒四個孩子,匆忙梳洗,大家換上最新、最體面的衣服及亮晶晶的皮鞋,分搭兩部前一天就叫妥、依約一早等在大門外的人力三輪車,摸黑出門趕赴民雄火車站。我們四個小蘿蔔頭雖然睡眼惺忪,但心情都興奮雀躍無比,因為盼了一整年陪媽媽回娘家的大事,終於來臨了。

早期平快車沒有對號入座,乘客要憑著衝鋒陷陣的功夫才能搶到座位。當火車緩緩駛進民雄月臺,車都還沒停妥,年輕力壯的爸爸就以飛快的速度,將大包小包的行李從窗口丟進車廂的空座椅上,然後身手矯捷地衝進車廂�,等著媽媽帶四個小孩挨挨蹭蹭地擠進車廂和他會合。現在回想起來,活脫就是一隻母雞帶著四隻啾啾叫的小雞迎向雄糾糾、氣昂昂大公雞的畫面。

從我們的居住地嘉義縣民雄到外婆家臺北縣雙溪鄉(現為新北市雙溪區),是一段非常遙遠而漫長的路途,我們必須先搭乘平快列車到臺北市終點站,下車換過月臺,再轉搭往宜蘭方向的火車至臺北縣雙溪鄉。這段旅程從暗暗的清晨到晨曦日出,熬過豔陽高照的燠熱午後,由夕陽西下到夜幕低垂,一路停靠超過三十個大大小小的站,一趟車程耗時約十二小時,而且長途班車經常誤點,延後到站是司空見慣的事。能夠搭到直達臺北的平快車,算是運氣好,有時因班車調度,我們只能搭山線平快車到苗栗站,然後下車轉搭往臺北站的平快車,這樣一來,旅程時間又得耽擱更久了。

在那遙遠七○年代,火車還是靠燃煤的蒸汽火車頭拖曳,沒有人聽說過「冷氣開放」這四個字,車廂�空氣的流通端靠車頂上旋轉的電風扇。車廂窗戶是由窗口下方往上推開的,一路上媽媽叮嚀我們不要將頭探出窗外,但興奮又調皮好動的四個小孩怎麼可能乖乖聽話?不斷玩著你伸頭、我縮脖的遊戲,壓根不在乎蒸汽火車排出大量的煙霧迎面撲來,到最後四張小臉和八個小鼻孔,就這樣一路黑到外婆家。

有時候我們玩累了,呆望著窗外景物飛快朝後遠颺,火車的規則搖晃,搭配特有的「喀隆、喀隆」節奏,眼皮很快就不聽使喚地垂了下來。但是當隨車服務生渾厚有力的拉長叫賣聲「邊多──邊多─」(日語「便當」之意)傳來時,我們小蘿蔔頭即便是睡著了,也會立刻醒過來,睜大眼睛,緊張地搜尋服務生推來的便當車,�面往往只剩寥寥幾個鐵路便當盒了。

我們開心的從爸爸手中拿到熱呼呼的圓形便當,急忙打開盒蓋,撲鼻的香味令人口水汩汩流出,�面菜色有炸排骨、炒酸菜絲、青菜、一顆滷蛋,還有半片黃色醃脆蘿蔔,鋪蓋在分量十足的香Q白米飯上。姐姐、哥哥和我,你一口我一口,大快朵頤,看著窗外飛逝而過的美景,一家六口酷暑天擠在悶熱的平快車廂�,咀嚼人間美味的鐵路便當,這經典場景就是我快樂童年�,既長遠又難忘的回憶。哦,對了,吃完便當後,我們必須將空便當盒放置座椅下面,會有服務員來收回去。

火車上的隨車服務生除賣臺鐵便當外,也兼賣現沖熱茶,每杯收費新臺幣兩元,之後便不定時續加熱開水,直到乘客下車為止。這項提供熱茶的服務很像特技表演,非常具有可看性:只見服務員先在玻璃茶杯內放入一小撮茶葉,然後左手俐落地拿起杯子,以大拇指、無名指和小指頭三根指頭托住杯身,再用食指和中指掀起杯蓋,右手提著一只大水壺,在車身搖搖晃晃當中,將滾燙開水適量又精準地注入杯中,大約每三秒鐘就倒好一杯,那神乎奇技的倒茶法,常讓我們小孩子張口瞠視,嘖嘖讚歎不已。

當火車抵達臺北車站時,全家就如臨大敵的準備轉車,爸爸扛好大行李,媽媽擔心孩子們轉車時走失,嚴格要求我們一個牽著一個,無論如何,手都不許放開。然後由爸爸帶領,步出車廂,母子女五人緊跟在後,魚貫走下階梯,在擁擠的旅客人潮中,行經地下通道,到另一個月臺去等候開往宜蘭的火車。一直到全家踏上駛往宜蘭的火車車廂�,爸媽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因為最後這次坐定之後,就表示我們距離外公家不遠了。

現在安適又滿意的媽媽,就會把這班火車隨後要停靠的所有站名從頭念過一遍:八堵、暖暖、四腳亭、瑞芳、侯硐、三貂嶺、牡丹、雙溪……多年來,這些熟悉的地名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中,年紀漸長曉事後,每回看到或聽到它們的名字,總會勾起我對美好童年的深情懷念,更能體會一年回一次娘家的媽媽,這些地名對她而言,代表的是何等難以計數的近鄉情怯和魂牽夢縈的思念啊。

我們看著窗外一個接著一個的山洞,快樂地哼唱著臺語童謠:「火車開甲一多阿媽一多丟,唉喲磅坑內哦!磅坑的水,多丟丟銅仔一多阿媽一多丟落來……」另外還有一首國語童謠:「坐火車,過山洞,山洞長又長,看看數到幾,山洞才過完……」

過了牡丹站,媽媽說:「火車再過一個山洞,外公家就到了。」好不容易終於抵達雙溪,我們在車上遠遠就看到車站月臺上因班車誤點而焦急等候的小阿姨,「民雄省親大隊」一走出雙溪火車站,就見到鵠立於外婆家門前,引頸期盼的舅舅和舅媽,接著又看到外公、外婆笑咪咪地迎出家門口,開心地歡迎一年僅見一回的四女兒一家人,大夥至親笑語盈盈,熱情寒暄,彼此問好。

爸媽的傳奇姻緣,一直是鄉里親友間津津樂道的話題。爸爸年輕時在南部創業,經營磚窯廠,專門製造紅磚塊販售。磚窯廠燒紅磚所需燃料為煤炭,家住北部的外公當時在瑞芳煤業調節委員會上班及從事煤炭、焦炭買賣,兩人因而有生意上共同認識的友人。外公因緣際會得知南部有位努力認真但尚未成家的年輕人,正在尋找理想「牽手」,愛女心切的他便親自南下明察暗訪,多方印證該年輕小夥子果然如他人所言的勤奮上進、做人正派盡責,遂決定將他的四女兒的終身幸福託付給爸爸。就這樣,姻緣天註定,媽媽遂從雙溪遠嫁到人生地不熟的民雄,與爸爸兩人胼手胝足共組家庭。他倆這五十年一路走來,是恩愛夫妻,也是事業上合作無間的好夥伴。

爸爸和媽媽另外一件眾親友傳頌多年的豐功偉業就是我們四個小孩的出生:從一九六三到一九六六的四年間,一年生一個,連生四個健壯小孩,依序為大姐、二姐、哥哥和我。我們四個小孩一字排開,就像階梯一般整齊有致,也是父母滿意又得意的「樊式規格產品」。爸媽增添新寶寶的產能與效率,高居諸親友之冠,這項光榮紀錄保持到現在,還沒被任何晚輩打破。

每次回外婆家,我們大約在雙溪、基隆一帶盤桓一個禮拜到十天不等。在這段美好時光�,我們四小蘿蔔頭幾乎集所有兒童能得到的享受於一身,天天彷彿活在夢幻中,回想起來感覺不像真實的往事。

雙溪因位於平林溪與牡丹溪匯流口而得名,外公家就是沿著牡丹溪畔而建。雙溪街上的房子,當時大抵都沿著這兩條溪的兩岸建造,家家戶戶後門朝向溪流,前頭正門朝外面的馬路,溪的兩側都是民房,然後才是人車通行、與溪流平行的兩條馬路。

外公這一幢所謂「依山傍水」的磚造樓房,就坐落在雙溪火車站斜前方,因依著山城地勢建造,所以從正面看是兩層樓,但從對面溪岸看過來卻是三層樓。屋後有牡丹溪蜿蜒經過,溪水潔淨清澈,水聲潺潺,遠處峰巒疊翠,景色十分宜人。我們小孩子每天早晨都會被火車汽笛聲喚醒,張開眼睛,就是快樂一天的開始。但是外公認為孩子們的學習首重基礎,會要求我們每天早上對著他背九九乘法,那種感覺就像面對嚴格的老師那麼可怕。等背完九九乘法後,剩下的快樂時光,我們小孩子不是拚命地吃,就是使盡力氣地玩,實在過癮到極點。

外婆家中樓上、樓下永遠瀰漫著一股獨特的木頭香氣,樓梯、衣櫃、床板……等,無所不在,置身其中,感覺非常舒爽宜人。我到長大後才知道,原來那是檜木家具所散發出特有的好聞味道。外公家的檜木樓梯,對我們長年居住平房的鄉下孩子來說,是非常稀奇的玩意兒,具有極強大的吸引力。哥哥總要我跟著他在閣樓和地下室之間的樓梯板階跳上爬下,兩人似乎有著用不完的精力,像猴子般攀著樓梯四處竄,既不煩膩也不覺疲勞。

中午吃過飯後,外公會要求所有孫子女睡午覺,但是頑皮好動的哥哥總是趁全家人午寐時,拉我偷偷溜出去車站旁邊的柑仔店買兩支冰棒,然後走到車站月臺上,兩兄妹一邊開心地舔食冰棒,一邊等著看火車過山洞。我倆火速將冰棒吃完後,總能趁外公還沒醒來,及時溜進家門,躺回床上裝乖巧。這是我和哥哥兩人間的祕密,歷年來一直無人知曉。至今我仍深深懷念那兩支五毛錢的檸檬口味冰棒,它蘊涵了一對小兄妹在午睡時間,冒險「不假外出」偷偷做點小奸小壞的超級快樂和滿足。

外婆家隔壁鄰居開著一家打鐵鋪,白天打鐵師傅經常釘釘鐺鐺地打製各種鐵器刀具農具。我們很愛去店家門口圍觀大人工作,只見打赤膊的師傅嫻熟的將燒紅的鐵塊從大煤爐中取出,放在一塊特殊的鐵砧板上,用一支奇特的榔頭,力道均勻、規則地敲打鐵塊,另一手則以鐵鑷子操控那鐵塊的方向位置,沒幾分鐘就打出他要的大小和形狀,再放進旁邊一桶水�冷卻。聽到那「欷噓─」聲伴隨著水氣往上蒸騰,就表示師傅又打造好一件成品了。

待到傍晚時分,那些成品都已經涼透,師傅就會給它們裝上木把、木柄或木棒,不多時,看那些菜刀、鐮刀、柴刀、鋤頭和鐵耙子等,排列在地上像閱兵一般壯觀,有趣極了。

從外公家步出家門往右走約兩百公尺,再右轉過橋,就是賣芋頭冰的店。每晚吃過晚飯後,姐姐和我都會跟媽媽拿著空的大碗公,與阿姨們一起散步去買芋頭冰,一路上媽媽和阿姨閒話家常,笑聲不斷。芋頭冰店老闆一看到我們,總會熱絡地跟媽媽打招呼:「悠西蔻(日語,女子名「淑子」之意),你蹬來休暑假哦?」待芋頭冰裝入大碗公後,我們就快步走回家,與外公、外婆開心地分享飯後甜點。

每年暑假在回雙溪外婆家前,媽媽會預先告知舅舅歸期,舅舅便會聯絡住在臺北市的大阿姨、三阿姨及基隆阿姨,趁遠嫁南部的四妹(也就是我媽媽)回娘家,他們兄弟姐妹也好好聚上一聚。家族至親大團圓時,外婆就會請對面的海產店烹煮龍蝦、鮮魚等海鮮料理,送到家中供大家享用,或是乾脆家族全體出動,大軍壓境似地到澳底吃海產大餐。

外婆有一道拿手菜非常下飯:將蛋打勻成蛋汁,加入醃過醬油的肉絲拌勻後,緩緩倒入鍋中熱油炸至焦黃後撈起,置於砧板上切塊,放入盤中,再將糖和醋調成醬汁勾芡淋上,吃起來的口感香香酥酥,味道酸酸甜甜,還沁出淡淡的蛋香。另有一道甜點:將綠豆浸泡過後,加水煮開,用勺子取一些綠豆水和入地瓜粉,揉成條狀,再切成小塊,放進鍋中蒸熟,熟透後便成了綠豆粿。接著將它們放入煮好的綠豆湯一起食用,QQ透明的綠豆粿加上綿密的綠豆甜湯,真是好吃極了。

外婆在每一個孩子幼小心靈中,似乎有著旁人無可取代的重要地位。我孩提時代吃的第一顆紅豔欲滴、美味又多汁的蘋果,就是慈祥的外婆給我的;第一次吃的芋圓、地瓜圓也是外婆做的。如今名聞遐邇的九份名產芋圓、地瓜圓和草仔粿,我可是早在四十年前就嘗到了呢。

外婆做芋圓時,特別恩准我們幾個娃兒進入廚房湊熱鬧幫忙,跟在一旁捏捏弄弄。她先將地瓜及芋頭去皮、切片,分開蒸熟,熟透後取出,趁熱壓成地瓜泥與芋頭泥,然後加上地瓜粉及適量的水拌勻揉成糰,再揉搓成長條再切成一口大小的塊狀。等全部就緒後,外婆便在灶上煮一鍋水,頃刻水滾了,便將搓好的圓仔放入鍋中,等水亮圓胖的芋圓、地瓜圓浮上水面,撈起來放在盛好糖水的碗�,就可以吃了。那富彈性的口感,濃郁的芋頭香和地瓜香,真教人垂涎三尺,至今仍讓我念念不忘。

去阿姨家串門子,也是我們的重要活動之一。從外公家門右轉走約一百公尺後,沿著右側有條下坡路再往前走,就到二阿姨家了。進入屋內,我就被矗立客廳一隅、華麗光亮的鋼琴所吸引,央求阿姨讓我碰一下。當我敲打著黑白鍵時,它就會發出美妙的叮叮咚咚聲,讓我覺得好奇妙。

外公除自己生有五個女兒外,還有一位養女,是外公早逝的妹妹、妹婿留下的遺孤。因她後來嫁至基隆,我們便都喚她「基隆阿姨」。每次我們暑假回雙溪,基隆阿姨一定會抽空回娘家與媽媽相聚。等基隆阿姨要返回她自己家時,媽媽便會帶我們四個小孩和小阿姨,浩浩蕩蕩陪著基隆阿姨搭火車回基隆。這個龐大的「護花軍團」先從雙溪搭火車到八堵,再轉車搭至基隆。當我們在基隆時,都會到中正公園奔跑玩耍,眺望基隆港大船、軍艦進進出出,也會去和平島海邊走走。我在海邊第一次見到可怕的海蟑螂,嚇得我緊抓著媽媽的手,一刻也不敢放。

身材壯碩的基隆姨丈是位貨輪船長,因其職務之便,常從國外帶回稀奇昂貴的外國貨。基隆姨媽在市區開有一間委託行,專賣舶來品,我們也會去她的店�逗留參觀。小小年紀的我,只把目光「定格」在美國箭牌口香糖及外國巧克力上。

到臺北大阿姨家玩也是另一個重頭戲,大阿姨會帶我們去圓山兒童樂園玩個大半天。�面的旋轉咖啡杯和旋轉木馬是絕不能錯過的遊樂項目。

每年十月三十一日是先總統蔣公生日,也是小學時代的國定假日。然而,可悲復可歎的是,殘酷無情的死神也選在一九七五年的這一天,將我最親愛的哥哥奪走。事發當天爸爸外出辦事不在家,午後哥哥與附近鄰居小孩在工廠旁放風箏玩耍,不慎失足掉落製瓦廠附近的池塘�。當他落水掙扎叫喊時,其他小孩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一位較大的孩子回過神來,才跑去告訴他爸爸(即工廠的工人),工人連忙奔赴池塘將哥哥撈起來,再趕來通報頭家娘。當時驚懼近瘋的媽媽緊緊抱著哥哥,一路哭喊奔馳到街上的小診所找醫師急救,無奈溺水的時間過久,哥哥已然回生乏術,與我們天人永隔。等到爸爸獲報倉皇趕回家時,哥哥已是一具躺在草蓆上的冰冷僵硬、來不及長大的童稚遺體。聰明活潑、頑皮好動的哥哥,就這樣走完他僅僅十年的短暫人生。

父母親肝腸寸斷,一夕之間憔悴到不成人形,中年喪子的打擊,讓他們傷心欲絕,嚎哭至淚泉乾涸。而懵懵懂懂的我,怔忡驚恐地看著媽媽拿起電話,一字一淚地稟報雙溪外公外婆這青天霹靂的噩耗。聞訊趕來慰問致唁的親戚朋友愈來愈多,擠滿了整個客廳。叔叔和姑姑邊哭邊安慰淚水不斷的父母,整個晚上全家沒人上床休息。翌日清晨天微微亮時,從雙溪搭夜車趕來的舅舅、舅媽、阿姨和姨丈抵達民雄,媽媽一看到自己的親手足出現眼前,剎時搥胸頓足、放聲痛哭,悔恨自責不已。爺爺和奶奶木然呆坐一旁,止不住淚水直流,我們幾個小孩一夕之間忽然長大懂事,就連當時年僅兩歲的大弟也不吵不鬧,出奇的乖靜。

辦完哥哥的後事,爸爸立即將那個令人傷心的池塘填平,避免日後意外再度發生。同時也將哥哥母校民雄國小師生的捐款及保險理賠金,共計新臺幣六萬多元,以哥哥樊鑄鎰的名字,捐給該校成立清寒獎助學金。

哥哥的猝死,讓全家陷入極度的震驚與哀傷。爸爸說他已經沒有心情陪家人遠遊了,從此我們再也沒人敢提起暑假要回雙溪外婆家。而我快樂的童年也在九歲那年秋天倏忽結束─以哀傷的淚水和無盡的思念劃上了休止符。以往回雙溪外婆家的大陣仗,所有的期盼渴望開心興奮緊張刺激新鮮好奇滿足好玩受寵享受盡興,而今而後,只能在夢中再三地反芻與回味了。

及至年長出社會做事後,我每有機會到他國遊覽,總會想辦法去坐坐他們的火車,體會一下別國的火車風情,試圖重溫童年搭乘火車的興奮和快樂。然而,無論是韓國的東海岸觀景火車,日本的東北新幹線、津輕線、山形新幹線,瑞士的黃金列車、少女峰登山鐵道,抑或中國的成都到重慶的高速鐵道……我都感受不到當年無比的快樂、恬適和幸福感。後來我才惆悵地了悟,原來這許多年來,我所一直強烈懷念的,不是別的─只是一家人能夠親密平安地依偎在一起的心滿意足。

後記:感謝天上諸神的慈悲與恩典,爸媽在哥哥驟逝的隔年,生下了小弟,全家因有這個新生命的加入,才漸漸從悲慟哀傷中走出來。父母親也因照料這個寧馨兒,焦點轉移,才重新拾回往日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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