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無法忘記當年的夏日,特別是乾冷的空氣。 那時,我濕汗涔涔地跑過醫學院幽暗的長廊,闖入一個純白的儀式,才驚覺刺激的福馬林蒸氣正竄入全未防備的眼鼻。
「現在,開始默禱,」教授在講堂前方宣告。
這是醫學生必經的成年禮。
大體解剖是醫學系大三的必修課。從九月大體啟用典禮後,我們便向一群靜默無語的師長學習,他們以自己的身體傳授艱深的醫學知識。泰半的學季將在此度過。講堂內不見日照,為了防腐而開著低溫的空調,就像大體老師們一樣,時間彷彿是停滯的。
一天之中的幾歇片刻,陽光的仰角逃過百葉窗的橫面,從影子間滲了進來,卻又被外科的消影燈模糊邊界,夏日就這般消融。
典禮後,揭開覆蓋的黃白紗麻,預期枯槁的病容,卻因長期浸泡福馬林而略顯腫脹。虹膜沒有因放血而失去本來的顏色,但老師瞳孔內卻是一片灰白。
「白內障是一種老化疾病,水晶體會逐漸混濁、變白。如果持續惡化,病人視力就會喪失。」課本上如是記錄。
「老師臨走前應該是看不見的,」一旁的同學說,擦去下刀後切口滲出的防腐液。好像這帶著揮發性的透明液體是血,而我們試圖以紗布止住。
被鋸開的胸肋靠殘剩的肌肉撐著,彷彿老師以自身的筋脈架橋,引導我們越過這段無知的黑暗,不再盲走管絡之間。
老師早在生病入院前便簽妥大體捐贈同意書。他相信「生命不因為肉身歸塵而消逝,而是能在他人心中永恆」,而賦與同意書意義。
想起約翰•朵恩的詩句:「死神你無需驕傲,吾過去稍眠,終將永醒,而死亡不再。」
內科學有這樣的論述:疾病末期病患會出現拒絕接受、憤怒、沮喪、討價還價、接受事實等情緒反應,不必然依序發生,更可能來回反覆,最終也不一定能夠接受。
我也只能按文獻揣測,自己會否在肉身終焉之時向上蒼質問?或者,能像老師一樣賦與自己的大去更宏大的意義?
學期之中,我們對老師的家屬們有幾次的探訪。
「爸爸是最好的老師,你們要認真,要更認真,」老師的女兒告訴我們,每個音節都泛著鹹味,「他只希望你們成為好醫師,不要忘記爸爸是你們最好的老師,你們都要成為最好的醫師。」這是身為子女的不捨。是不捨之中,身為子女的以父為榮。
就彷彿她的父親並非真正離去,只是開始另一段旅程,引領著一群年輕的旅伴們。儘管在離開的時刻和引路的當下,老師都未能清晰地看見。
但老師能否在啜泣中辨出女兒的聲音?那些因無處宣洩,而試圖裝為淡然的思念?
「寧在我身上千刀萬剮,莫在他人身上錯劃一刀。」老師在生前留下一封給醫學生的信,隻字片語都在告訴我們他一貫的信念。
每次課堂前短短的默禱時分,彷彿是要透過這樣的對話,和素未謀面的老師之間,立下一項誓約,從而產生神祕的連結。他透過我們的雙眼看見了未來,而我們則透過他白濁的瞳眸了解生命。彷彿在他的看顧之下,藉著細數他的每條血絡筋脈,還有代表臟器構造的拉丁文暗語,從而解讀他的故事、他的記憶、他的傷痛與愛。這成為了聯繫我們與老師間的印記。
我不敢問自己,是否能在這迢遙無盡的醫學之路上,成為千年輪迴的一粒積砂。但讀信的當下,是真真實實感受到那一紙醫師誓詞的重量。
醫學生的生活是忙碌而不得稍停的,當下面對老師變色、浮腫的軀體,還來不及意識到悲傷或恐懼,便匆匆劃開肌理,執行教授講述的每一個步驟。而那些刻意疏離、壓抑的思緒,僅僅在默禱和學期結束後的縫皮時段,方能擺脫一種近乎木然的專業規範,而不具有倉促意味,一針、一線地穿引。
曾聽聞過去一位系上的學姐,在縫完老師的面頰後,終於忍不住失聲哀哭。抬頭看身旁專注縫合的同學,當時的她,也和我們差不多的年紀。傳聞�對她哀慟的原因都是臆測,是長期壓力的崩潰釋放,抑或是一時情緒的起伏波動,我們始終不得而知。
傳聞的最後,她離開了白袍的行列,但在每年相同時分,都會到公祭的靈塔捻香致意。
縫皮是課程的最後學習目標,像在倒轉時鐘的指針一般,將老師的骨塊、臟器放回,肌皮疊回蓋上、拼整,最後以外科慣有的手法細細縫好。
這樣的程序彷彿意味著重生。
這是當下表達我們對老師的感謝之意的唯一方式。
縫皮完成,入殮,將送老師火化公祭。重新覆上紗麻時,我方才看見昨晚縫接上的下頷,帶著一抹悖反死神的笑意。
那一刻時間真實的停滯了。
「生命不因為肉身歸塵而消逝,而是能在他人心中永恆」言猶耳際。老師們本著自己的信念,帶著我們走向一種浴火性的道路。那些由肢體破塊和講堂�的光景,和超越對自身肉體的珍惜、對親人的不捨,構成一種安詳、明亮、完整的人性。
公祭當日,老師家人都到了,而我們踏響送殮的腳步,將靈柩架上火化臺,推向前方爐口。彷彿送別即將遠行的親人,在這個難以窺視的邊界,等待焚燒將彼此鬆手。
然而親屬的告別和學生的感念,何能盡付一炬?
我想像自己在夏日的長廊�奔跑,競逐而力竭,不得不停歇喘氣。而老師就站在終點之後為我停了一停,在廊道盡頭的陽光�招手。那等待的沈默過去之後,我已換上白袍,而他微微一笑,轉身踏入前方灼目的陽光中。
「現在,開始默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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