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找桃子果醬。暗紫色,微帶肉渣,甜濃如蜜漿,質地稠密緊實,吃起來卻柔薄絲滑,每一口都帶著花香,含有雲氣與樹味,還沁出濕泥氣息的桃子果醬。 這些年來,我至少買過一百種桃子果醬,黃桃、白桃、杏桃、油桃,甚至綠李和紫棗,每次都滿懷希望,但打開一嘗,唉,又不是,過盡千帆皆不是。
我也知道找不到,那是我童年時,在龍溪吃到的桃子果醬。
龍溪在花蓮山上,是溪名也是地名,它在木瓜溪上游,湍急豐沛,瀉落奔流,日據時代就有水壩,地勢險巇,人跡罕至,四十年前,連公路都沒有,上下山要搭「流籠」,是個籠形的原始纜車。當年我約莫三、四歲,記憶的扉頁,就是從龍溪翻開,這是我生命�的香格里拉。
爸爸在臺電工作,那時派駐在龍溪電廠,員工和眷屬,都住在唯一的日式宿舍。紙板門隔開七、八個房間,每間住一家人,晚上一起搭伙吃飯,矮几上煮著熱騰騰的火鍋,小孩在榻榻米上追逐嬉鬧,扭打翻撲,這家滾過那家。
怎麼瘋都可以,但不許出去,也沒人想。夜色如墨,山氣冱寒,遠處傳來幽幽的啼喚,大人說山�有野獸,晚上出來,專咬小孩屁股。媽媽們趁機講起虎姑婆,「卡滋卡滋,把囝仔手指當花生米吃」,我們那一代都是被嚇大的。
山�真的有野獸,只是已做成肉乾,常有山胞背著獸肉,來宿舍兜售。燻烤過的獐子、山羌、野豬和鹿肉,一大塊粗長如丁字尺,油褐赤黃,發出焦香和微羶,還有一股薑酒味,吃起來又硬又韌,半天嚼不爛,但到底是肉,有種難言的鮮滋。
深山糧食不多,那時又沒冰箱,買菜補給要去花蓮市,搭「流籠」下山再坐車,來回跋涉,一個月只能去兩三趟,有時青黃不接,這獸肉就難能可貴。
有一次,媽媽背著我,和一個來賣肉的山胞聊天,他轉身離去時,背袋猛然一甩,袋�的鹿腿撞在我額上,磕出一個大包。我哇哇大哭,山胞滿臉歉意,摸著我的頭,把那條肇事的鹿腿抽出來,送給媽媽。
媽媽推辭一下就收了,她很高興,晚上吃飯時,喜孜孜向爸爸報告,「阿兒今天賺到一條鹿腿哩。」
白天,我們滿山亂跑,像某種野生的小獸。那地方不必上學,因為沒學校,沒幼稚園,更沒英語課和才藝班─我們連國語都不會講。每天就是玩,整個山都是我們的,有太多東西要玩,很忙。
我們玩抓鬼,鑽到箭竹叢,爬到桃樹上,甚至躲到懸崖邊。抓完鬼又去抓蟲,到樹林�找牛屎龜(獨角仙),養在餅乾盒�,聽牠吱吱亂叫。跑累了,就玩煮飯,把扶桑葉搗碎加水,搾出黏稠的汁液當菜油,然後摘來玉山石竹炒菜,高山鳳仙煮湯,用巒大秋海棠的肉莖炒麵,還有野桑葚和懸鉤子的飯─這個真的可以吃。
高山的陽光鮮亮燦麗,明淨如洗,然而一到中午就怫然作色,翻雲起霧,四周開始「搭濛」,白茫茫不能視物,我們於是丟下飯菜,跑到電廠門口的山路,去等爸爸回家。
他們帶著工具和三腳架,清早去山�探勘測量,中午起霧就會回來,我們聽到腳步聲,談笑聲,還有工具擦碰的喀喀聲,生脆清楚,觸手可及,但他們其實還在對面那座山,要走好一陣,才能回到這邊。山�太靜謐,空谷又有回音,聲音被放大拉近了。
突然就吵翻天,我們放聲呼叫「爸爸─」,爸爸們也在那頭回答「啊─」,沒有名字和對話,但誰都不會搞錯,立刻聽到自己人的聲音,聲波在空中擺盪,貫串接通兩端,玩著無形的「連連看」。我們對這遊戲樂此不疲,繼續喊下去,直到爸爸們的身影,終於穿破濃霧,出現在山路口。
山中無甲子,日子閒得慌,大人也會找東西玩。電廠有鋼片和電線,有個叔叔會編籃子,用各種顏色的電線和鐵絲,織出菜籃、水果籃和手挽袋,宿舍�的每家人都有他的作品,每隻的花色紋路都不一樣。
另一個會用鋼片拉歌,奏出憂怨淒厲的《荒城之月》,太太們都抗議,「起雞母皮了啦。」他只好改吹樹葉,用豬腳楠和櫻花葉,教我們吹《河邊春夢》,楠葉厚實悠長,櫻葉薄脆哀傷。
龍溪有很多花木,有些是日本時代就有的,桃李成蹊,山櫻夾道,春來甜白嫩紅,開得如痴似醉,把嵐霧都染成粉緋。暮春初夏,青豆似的小果逐漸肥熟,山櫻桃紅豔欲滴,可是澀口,我們摘來塗嘴唇,染指甲。李子桃子鼓著紅頰,等不及摘,咚咚掉了一地。
大人派我們去撿起來,他們也搬梯子去採,或鮮吃,或用糖鹽醃浸,做成甘酸的脆李脆桃。但還是吃不掉,熟果開始癟軟,發出酒氣酸香,有人靈機一動,找來幾個大缸,一層糖一層李子,壓實封緊,擺上幾個月,打開來芳香清冽,釀成李子酒。
媽媽們就做桃子醬,把桃子煮熟,剝皮去核後切塊,再用紅糖慢火細熬,煮出深酒紅的漿膏,甜香滿溢,但不是桃子的味道,我聞到一種野百合混合櫻花葉,又被雨霧淋濕的氣味。
果醬煮出幾大鍋,放涼後,倒入有柄的白膠桶,每家發一桶,成了小孩的早餐和甜食,抹在土司或饅頭上,麵香夾著花味,鬆柔摻和絲滑,配著清晨的鮮脆陽光,更加濃馥芳甘。
吃了幾個月,果醬的顏色由絳而紫,愈來愈深,因為太甜,開始結出糖晶,肌理也愈來愈稠,近乎枇杷膏,可是香味更沈斂多變,有時像蜂蜜,有時是肉桂,有時如烏梅,有時又像雨後的濕泥,我每天都聞出新味道。
大人早餐吃粥,小孩才吃果醬饅頭,有一天,我跟媽媽說,吃到李子酒,好香。媽媽把果醬桶拿來一聞,大嚷:「夭壽喔,壞去了啦。」
桃子醬都被扔掉,小孩也被強灌腸胃藥,有一兩個還被大人背著,立刻搭流籠下山看病。第二年的春天,我們搬到花蓮市,再也沒有桃子果醬,但那氣味卻封存在腦海,終生不斷醱酵。
我一直在找桃子果醬,明知道一次次落空,根本找不到。每次翻動記憶源頭,總是湧出不同的氣息,乾濕鮮陳,厚薄濃淡,就在各種況味�,人生緩緩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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