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沫紅茶,一種紅茶的喝法,特色在於紅茶加上果糖糖漿後,放在調酒器中和冰塊一起搖勻,在搖的過程中會產生細緻的泡沫,故稱為泡沫紅茶。曾風行一時,後被珍珠奶茶所取代。 喝完一杯泡沫紅茶,不禁疑惑那些泡沫是何時消失殆盡的?它們確實存在過嗎?它們有存在的必要嗎?
無論如何,它們確實慣性地滯留於紅茶的頂端,但卻又如此壁壘分明。沒有人形容得出泡沫的味道,也無法找到足以與它類比的物質。我可以用半熟的蛋黃形容夕陽光、用拭淨一扇玻璃窗形容雨過天晴、用旋轉的硬幣形容在心中交戰的思緒……但我只能用泡沫來形容泡沫。泡沫就只是泡沫,漂浮、純淨、沒有人嘗得出它的味道─但我們卻又都那麼習慣於,泡沫的存在。
據說泡沫紅茶和我出生於同年同地:民國七十二年,臺中市。城�某個茶行商人,在我出生的那年去了趟日本,看到當地人以雪克杯調酒,回臺後就嘗試以調酒器將熱茶、糖漿及冰塊,調配出這種有著綿細泡沫的紅茶。這項飲品漸漸影響了整座城市,到了我上高中時,各式裝潢風格的泡沫紅茶店已進駐街頭巷尾,尤其在我就讀的中學附近更是密集開設。許多紅茶店都營業到凌晨四、五點,店面規模也愈來愈大。
當時的我,每天上下學都由爸爸專程接送,沒有補過習,也沒有約會過,因此從沒機會在夜間下課後去跟同學喝一杯,也不可能在周末和某個男孩手牽手去泡沫紅茶店調情。那時的我只喜歡在自己的房間�念書,也唯有那樣的時刻,我才能真正清醒─於是我似乎在自己的體內安置了另一個時區,獨自閱讀就如同隻身行遍荒野,在文字的叢林�披荊斬棘、在數學公式的沼澤�忍受吸血的水蛭,而唯有這樣獨自旅行的時刻,體內的時區才會切換到白日頻道,提供充足的太陽能。我滿足於這種沒有終點的旅行,每打開一本書,就可以感受到不同的風與溫度、踏上不同的地貌、涉過深淺不一的溪流。我沒有注意到置身這樣的旅行中,讓自己愈來愈像一顆星圖上的鈕釦:擁有獨立的座標、健全的氣候條件與豐富的化學物質,但卻完全偵測不到任何生命跡象。
無視於星圖上其他的星星,我一個人跳水、一個人飛行。我以為星星之間理應保持適當距離;而那些尾巴燃燒著火焰的流星,則是危險分子,我希望它們永遠都不要靠近我的時區,因為我不希望在記憶�留下隕石坑洞。
但無論我如何徹底地避開這類場所,每天上下學時,都還是會隔著車窗看到一整排的泡沫紅茶店。我上學時,他們才剛整理完店面、拉下鐵門,放學時他們則正要準備迎接夜晚的人潮,所以我未曾目睹泡沫紅茶店�人潮洶湧的盛況。
只能想像,泡沫紅茶深入每個深夜不眠的人體內,為他們提供一點與睡意決鬥的氣血。在昏暗的燈光下,情侶與好友們暢飲泡沫紅茶,配茶葉蛋、雞腳、米血或薯條。不會醉,但他們卻像喝醉了一般愈笑愈大聲,直到那笑聲讓整間店像是一顆就快爆炸的氣球。偶爾也有人在店�扭打爭執,讓原本就燈光昏黃的店面如同被擊沈的輪船,所有歡笑聲都瞬間被消音、沈落深海。
這些人為何不睡?他們真的喜歡泡沫紅茶嗎?對當時的我來說,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問題─但有些看似無關的事物,也許就像紅茶和泡沫一樣,即使在色澤與質感上是如何徹底與對方有所區隔,但彼此卻又緊密相依。
如果紅茶失去泡沫,就像一個故事被拆去了一段極度重要、卻又不會影響整體劇情發展的章節。
畢業後我北上念了一間附近充滿咖啡店的大學。剛搬進宿舍的那天,我就獨自闖進一間咖啡店,點了一杯新臺幣兩百五十元的維也納咖啡。於是一杯昂貴的咖啡開啟了我對整座城市的想像,也讓我的單人咖啡店之旅得以展開,在沒課的下午待在咖啡店看書寫字成為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但事實上發呆或偷偷打量別人的時間居多。午後的咖啡店總是沒什麼人,像一株沒有開燈的聖誕樹。偶爾我凝望著那幾把一整個下午都沒人坐過的椅子,會想起故鄉那一間間在夜晚爆滿的泡沫紅茶店。當時我以為咖啡店對都市人之必需,就像到了寒帶國家就必須添購大衣、到了熱帶小島就必須喝椰子汁,是一種不得不為的入境隨俗。
而這些滿布於大學四周的咖啡店,雖然各有特色,卻又充滿共通點:櫃檯後面滿牆的瓶瓶罐罐、木頭裝潢、歐洲攝影師拍的黑白照片、電影海報,販賣的主餐不是義大利麵就是焗烤類,餐名則橫跨整個歐洲,從義大利法國德國到西班牙都有,甜點則大多是起士蛋糕或提拉米蘇。
高中時的我一個人打開書本旅行,而上大學後的我不過是坐了趟太空船,來到咖啡店這個全新的星球,在這�重新適應不同的生活起居。一年過後我陸續在咖啡店�寫出了寥寥數篇文稿,卻也因為天天吃起士蛋糕配拿鐵而發福,但我漸漸發現自己並不懂得咖啡店的真面目:永遠無法分辨拿鐵與卡布奇諾的差別,也無法確定店內播放的音樂是爵士樂還是輕快一點的搖滾樂。此外我也一直試著了解咖啡店玄關放置的各類藝術活動文宣跟咖啡到底有什麼關係─義大利也時興這套嗎?來喝咖啡順便吸收最新藝文資訊?還是他們都站著喝一杯Espresso就走?法國人呢?他們也喜歡在喝咖啡的同時蒐集藝術電影明信片嗎?還是他們寧可一邊點菸一邊高談闊論?
也許我不該拿這�的咖啡店與那些發源地相較。咖啡店早已在這座島上衍生出新的姿態。插枝過後,長出全新品種的瓜果。但無論我對這樣的瓜果,抱持多少疑惑,我還是沈迷於在咖啡店度過一個人的下午。
事情直到我終於交了幾個真正的朋友之後才有了改變,我開始需要和朋友們在放學後找個地方吃飯聊天,說到喝咖啡大家都有不同的偏好或習慣,但似乎沒有任何人會對泡沫紅茶有什麼特別的堅持。於是我慢慢地遠離了咖啡店,開始進出學校附近唯一的泡沫紅茶店,當時流行的已不再是泡沫紅茶而是珍珠奶茶─而這間勉強算是泡沫紅茶店的地方,跟我高中時日日夜夜隔著車窗觀望的那些,也有明顯的落差─它充其量不過是附餐飲料一律是泡沫紅茶的簡餐店罷了,沒有當初那些泡沫紅茶店誇張的裝潢,也不會營業到接近天亮才打烊。
大家來到簡餐店時總是剛下課,掃光盤中食物後,才能心平氣和地捧著冰涼的紅茶聊天。食物氣味與瑣碎言語在空氣中打出另外一種綿細泡沫,伴隨著紅茶�的泡沫,沈澱在靈魂的瓶底。我們搬移著文字的方塊,在友人的陪伴下打撈回憶。相視而笑的時刻很多,偶爾也會陷入一片沈默,但無論是好的或不好的感受,都像是紅茶泡沫般密生於那段時光的頂端。
我們在許多不同的日子、不同的季節,吃著千篇一律的餐點配泡沫紅茶,陸陸續續交換了許多故事。就像小時候曾經迷戀過的集郵,必須從舊信封上剪下帶著郵戳的郵票、泡水、等郵票自然脫落、再晾乾─說故事也是一樣,我們必須以記憶力為剪刀,拿起來自過去的信封,剪下帶有時光戳記的故事郵票,透過訴說的動作,使腦中紛亂的情節得以沈浸,最後完整浮現。
就像泡沫一樣,自然地來到了紅茶的頂端─漂浮而純淨,無論好的不好的都一樣。
泡沫滑過喉嚨,於是一切就都過去、都消失了,即使紅茶的味道還在。
但如果紅茶失去了泡沫呢?
也許只要有那麼一次就夠了,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如果我能回到那座城市、那座在我出生的那年開始出現泡沫紅茶的城市,隨意進入一間嘈雜的泡沫紅茶店(最好是帶著我的情人),我就能理解為何紅茶需要泡沫。
也許只要有那麼一次就夠了,我就能真正懂得,紅茶泡沫的滋味,然後才能豁然地說出正確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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