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我和泰國結下海外教學的因緣,十五個年頭過去,曼谷、泰緬邊界及東北部伊森(Isan),都寫下了我與泰國的故事。「泰國」對許多人來說,可能是觀光相本中的回憶活頁,但對我而言,它是心靈記憶的另一處故鄉,有悲歡的情緒,也有喜怒的渲染。 一九九九年底,我赴泰工作一整年,主要照顧泰北的一群遺孤。這群孩子,有的是華裔,有的是在地少數民族,儘管血緣來歷各不相同,但童年�#21313;|失恃卻是他們最無言的共同點。在孤兒院工作的那一年,因為生活背景不同,這群生活在貧窮線邊緣的孩子常帶給我許多生活上的Surprises,讓我這個來自都會的老師,深深懾服於他們的樂天與貼近大自然的生活態度,好多年後的今天,這些塵封但仍鮮明的記憶依舊不時浮現腦海。
生命中有太多難忘的經驗發生於泰北:第一次出國、第一次接觸全人教育、第一次動心,還有,第一次─挖屎。當山�的孩子首次向我提出挖屎的要求時,我頓時傻眼,心想:怎麼在泰北的孩子,除了要洗衣、煮飯、打理自己外,還要自清化糞池?這大便,不是沖了就沒了嗎?對從小就使用抽水馬桶的我來說,馬桶的水一沖,排泄物是會「自然」不見的,所以當孤兒院的孩子提出這個要求,我實在不知所措。
我服務的孤兒院,�頭的孩子活潑健美,生活的貧瘠或許造成他們某部分慾望的不足,但也因此培養出他們強韌的生活能力。院內後方有片小竹林,竹林旁就是小鎮重要水脈之所在,這條河黃澄澄的,不大不小,方寸間可同時容納十幾名孩子恣意打水仗,放學後,院�的大小孩常聚集在那兒戲水、砍竹造物,舉凡足球球場門、彈弓、水龍頭、人造魚池等,只要是生活上用得到的,他們都能就地取材創造出來,樣樣都難不倒這群天養的孩子。
那天,院�的大兒子煞有其事地跑來告訴我:「老師,姑娘的屎尿跑出來了,洗澡時都聞得到,好臭。」一時之間,我無法意會,「什麼?姑娘的什麼跑出來了?」「屎尿呀,不信,老師來看看嘛。」隨著孩子的步伐走到後院,大兒子指著竹林旁的一片濕軟草地:「底下就是囉。」才一走近,陣陣嗆鼻騷味不斷迎面襲來,原來化糞池就在這土黑爛草的地皮之下。我問孩子該如何是好?挨近身旁一群湊熱鬧的小孩不假思索地說:「一桶桶挖出來倒掉呀。」「請工人嗎?」我問。「不不不,不請,要自己挖。」我愈聽眼睛睜得愈大:「那……丟哪�呢?」孩子指著身後的黃色河川,有那麼一刻,我竟分不清楚,河�的「黃」究竟是泥土還是糞便的本色?逝者如斯,這下我總算明白,這看來毫不起眼的大水溝,竟然和村民的生活連結得這麼緊密,想想,村農清晨舀水灌溉、洗菜與賣菜,到了中午汲水取用煮食,傍晚回到家後,還得靠它洗淨一身污垢,而現在孩子們又告訴我,等待星空高掛的深夜,丟糞的戲碼即將上演,這樣與河川共生息的循環原則,不正也說明了大河文化下的先民們,其於生活中所展現出的強烈生命力嗎?
孩子對挖化糞池戲稱為「挖豆腐」,想來是有一點戲謔意味。是夜微雨,月明人靜,看樣子是挖豆腐的最佳時刻,只見全院二十幾個孩子個個雙手用塑膠袋裹起,鼻梁上橫披著中學童軍課用的披肩,掩鼻待命著,那種既害怕又期待的心情,全洩漏在月明皎潔的臉龐之中了。我長這麼大,還沒親眼看過滿滿的化糞池,真不知那每天辛勤過後所期待入口的鮮味美食,穿越腸胃肛門排出,日積月累地醞釀著,究竟會呈現何種面貌?
眾人齊力之下,化糞池上的沈重石板總算撬開來了,剎時,只見污水滿溢,卻沒有我想像中的臭,更沒有臆想中的爬滿蟲體,倒是一堆無法腐化的衛生用品漂浮其上,那些事前過多的噁心想像,全是自我的心念作祟,其實人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排出的便體早和著水一同腐化,成為一灘灘的泥巴水了。人龍一接,孩子一桶桶地井然接力,將飽滿的化糞池水,桶桶向外輸送,打出的廢水常會不經意潑灑在四周人的身上和臉上。我起初覺得毛毛的,後來看到孩子們自在的神情,甚至還邊叫邊笑著工作,自然的,也讓我對糞水卸下心防,漸漸不以為意了。
老實說,一開始我也只敢作壁上觀,但想到「御人者,須先走入群眾」的道理,孩子能做的,做師長的更應為其表率,何況自然一體,所有的好壞觀感,不都是人們心�造價而出、自我局限的門檻嗎?這一套價值比較,在城市�實已領略諸多,何不趁此機會學習放下,力行自然的生活方式呢?就這樣,強迫自己挖一桶,挖兩桶地持續著,當心念轉變後,我跟孩子藉著糞水拉近距離,就算糞水灑滿全身,在那個當下,也確實不聞其臭了。
午夜時分,清理工作總算結束,看來這「瘦身」後的「豆腐」還可再耐上好幾年,大夥兒各自衝回院�梳洗一番,身體乾淨了,而心�,對這個「天養的家」竟無形中有了更緊密的情感與關懷。抬頭再度望向月夜,雨歇星暗,想來此刻全院最熱鬧的地方,大概是糞水邊的草堆吧,那兒圍繞著成群的蚊蟲,正貪婪享受著周邊的氣味。大自然造物,實在奇妙得令人敬畏,好壞善惡竟有著如此微妙的因果關係,而身歷其境的萬物生靈,何時能真正參透造物者的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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